在十多年前一次开会时,第一次跟王先生接触,也是第一回向先生要书。很快先生就寄来了自选集的签名本。当时的感觉,如坐春风如沐冬阳的亲和力,阔大视野与学术格局的冲击力,交织在一起,魅力十足,至今难忘。
水照先生眼光宏放,寄意高远,功夫全面,硕果累累,是古典文学研究界罕见的帅才。这本文集可见他深深海底行、高高山上立的生命风姿,典型长在,越来越生发着重要的学术思想魅力。这次拿到《王水照文集》(以下简称《文集》),第二次重温先生的著作,仍然能感受到十多年前的震撼。我向来以为,在当今讲中国古典文学,不仅要挖掘学科内部取之不尽、源源不断的矿藏以可持续地发展,而且要将其学术思想的能量,辐射到别的学科领域。这里,讲我读《文集》时的一点个人心得: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的文学贡献。
(资料图片)
数十年前,唐诗和宋诗研究比起来,唐诗影响力要大得多。宋诗可以说是积弱积贫,究其原因,一些似是而非的偏见遮蔽了宋诗真相。如所谓形象思维,所谓唐后无诗,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等等,整个一代学人,都未能从宋代文化的高度,来重新系统地全面地认识宋诗的价值。水照先生起点甚高,追随钱锺书先生,精研宋文学史,跟一般人的见解是不一样的。钱先生有一个著名的判断,就是“唐诗、宋诗,亦非仅朝代之别,乃体格性分之殊”。这就把唐诗和宋诗,甚至唐代文学和宋代文学,放在了并列的地位。程千帆先生也有一个大判断,说宋诗应该跟唐诗能够“并肩诗衢”。钱、程两先生都有很好的著作表彰宋诗的贡献,但是两位先生都没有能真正从宋代文化的高度,汇通文史哲,重认宋诗,这样宋文学就跟“遥想汉唐何等闳放”的大唐文学世界,相形见绌了。宋代文学到底有什么样的精彩,跟宋代文化的光谱如何相互映现?这个任务终于历史命运一般落到了水照先生的身上,他在年轻时即以撰写中国文学史的宋代部分起家,又在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跟钱先生学习;回到南方,立足复旦,多年教学相长,盖了一座大楼,夯实了地基,一砖一瓦,一木一石,殿宇巍然。水照先生之前,并没有真正完成这楼,到了他的手上,宋代文学研究这一幢巍峨的大楼建起来了,天光云影,徘徊其上。
有很多指标可以检视这个楼的完成。如果我们用陈寅恪先生那句话来说:“中国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”,那么,这个“造极”最光辉的表现就是文学。用《文集》中水照先生的话来说,至少包含以下几个方面。第一是自由精神,第二是祖宗家法(制度),第三是士人人物,第四是南北文化之成熟,第五是雅俗文化的融合,第六是文章文学之舒展,第七是“五朵金花”之绽放。《文集》充分表明了宋代文学在这七个方面,对整个宋文化,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大历史性贡献。
“五朵金花”之绽放,是水照先生形容宋代文学五个方面的新拓展,即家族、地域、科举、党争、传播,都是近年来具有交叉学科性质的前沿领域。文章文学之舒展,是指先生所开拓的宋文研究,《文集》第八卷即《中国古代文章学研究》,另一处论及宋人文章胜唐人:“宋代士人文集的构成,其文体之众、作品之丰、卷帙之大,比之唐集均有明显的发展。李白杜甫集固然仅偏重于诗歌一体,即便是韩柳元白集,也稍逊一筹。这反映出宋代知识精英的文化素养和知识结构的一般水平,应视作时代文明的总体性特征,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不能不使后人产生敬畏之情。”我曾引吕思勉先生的话来说,古代中国,文其实比诗更值得大力研究。先生正在进行的工作是历代文话研究,上千万字的大著作,这是即将改变中国文学面目的值得期待之作。
南北文化之成熟,雅俗文化的融合,都是宋人的精彩。《文集》中有一文《南宋文学的时代特点与历史定位》,其中很精彩的一节是“重心转移:由北而南和由雅而俗”,点出了江南之中国,以及由精英文学而大众文化之变,南宋是一个历史的重要转折点。水照先生以及他带领的学生们,在南宋文学研究的格局与深度,都是得风气之先的。
《文集》论述最有力的宋代文学特征论,是士人人物、祖宗家法、自由精神三项。先生反复申论宋代士人文学家,具有前所未及的多元、活力、生命尊严与崇尚气节的特点。多元,指他们的社会身份与生命形态,较之前代,更为复杂丰富,如同为领袖,有理学理想型的朱熹与实践事功型的辛弃疾;甚至同一文学家,一生之中,也多有变化,如陆游,既是战士、幕士,又自觉成为农民;苏轼,上可以陪玉皇大帝,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,既是心态,也是身份变化。东坡被称为“地仙”,即在人间的身份多变,不同于李白那样的天上谪仙。活力,不止是说宋文学大家兼有三种身份即高官、学者、文人,因而行动力、表现力强,话语权空前,也不止是指宋人普遍具有自觉参与政治的热情与活力,而且更体现为北宋士人与南宋的不同,北宋主要在上层社会发生重要影响,而南宋则更为多样,一色变而为七白,既有上述三种身份,也有大量游士、幕士、塾师、儒商、术士、相士、隐士……“南宋士人社会角色的转型与分化,造成了整个文化的下移趋势,波及文坛,即其主要力量转入了民间写作。”北宋与南宋,一个在上层,一个在下层,上下翻转,深耕社会,正如钱穆说,由士人主持历史,是保证中国社会文化向上发展的重要条件。因而,士人社会,成为“时代文明总体特征”的一项重要指标。
《文集》中宋代文学研究第一篇即《“祖宗家法”的近代指向与文学中的淑世精神》,是既有深刻的识见,又有高远寄意之作。“祖宗家法”即一套治国理政的文明制度,其中论及科举制度、权力平衡机制(尤其是台谏对相权、宰辅对君权的抑阻)以及政治文化,朝廷鼓励“异论相搅”,助长政治上自由议论的风气。由此而来的党争,即是“将政治行为上升为一种伦理美学”。从这个方面去看宋代文学气质,这必然是一种活的文学。
自由精神有两项,一是自由意志,陈寅恪关于“天水一朝思想最为自由,文章亦臻上乘”的著名论断,表现为“宋代士人大都富有对政治、社会的关注热情,怀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,努力于经世济时的功业建树中,实现自我价值”, 表现于文学,就是沛然而流露的一份淑世精神。
自由精神的第二项即自我实现。“宋人翱游于精神领域,习惯于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主体,置于广袤的宇宙之间,寻找生存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。”苏东坡《自题金山画像》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水照先生对之有相当透彻的解读,指出有三层含义。第一是自嘲,功业通常指的是兴邦治国的大业,是儒家政治人的追求。以东坡的经历来说,功业在这里是一个反话。第二,对于东坡所建树的多方面的文学业绩来说,这三个时期都是收获最大成就最高的,值得自喜。总结平生的成就,东坡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,这个功业是正面的。第三,可能最重要的是,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一层比一层深重的人间磨难、生命苦痛,只有经受了最大苦难的人,才能够真正看穿人间。用水照先生的话来说,东坡的着眼点在于从身似槁木心如死灰之中获得真我,已灰之木和不系之舟,其实都是积极正面的,突破时间、因果、空间,表达放过自己、放过世界、放过所有的烦恼,得到的是大自在。
三年前,我曾经在《万山雪尽马蹄轻——在〈钱锺书的学术人生>新书发布会上的发言》的最后,写了五首诗,其中两句是:
谁将寒柳堂中事,
说与槐乡梦里人。
从学术史上来说,我认为当今古典文学研究界,最有资格将陈寅恪和钱锺书打通的学人,只有水照先生。陈先生和钱先生都有他们各自的中国文化梦,但是并不相通。抓住了“时代总体文明特征”(天水文章)这个纲,更从上述七个方面发力,陈先生和钱先生的中国梦就连通在一起了,宋代文学不仅改变了积贫积弱的面目,而且真正具有了跟唐代文学双峰并峙的身姿。最后,我以《题王水照文集》三首,结束此文:
劫后欣欣岁复春,煌煌十卷贵求真。
人文华夏青山在,耄耋名师白发新。
诗乡文境养天真,想见先生秋复春。
烛照宋贤精彩处,行间字里墨如新。
满座争传识道真,风来海上霎时春。
如何今古终相接,天水文章照眼新。
二〇二三年四月八日
作者:胡晓明
编辑:吴东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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